【编按】：大疫之前的秋季，身体艺术家Myra Chu受TEDXPozijie邀请给出了一场名为《生命是自然创作的最美艺术》的演讲，感动全场。 这也是她迄今唯一一次公开进行的艺术阐述。时隔三年，我们首次发布演讲完整视频与文字全稿，以飨读者。 愿这场演讲的力量抵达每一位，使你们相信，即使身处艰困与悲苦，也永远不忘自己本身的美好。我们每个人的生命，都是自然创造的最美艺术。 祝福所有生灵健康、宁静、平安。
演讲录影：
Myra Chu X Ted官方演讲全文
二零一九 · 中国长沙
这是今年我的一场工作坊，照片中的人叫王月琴，是一栋商厦的清洁工人，她正在做打开身体的练习。在那次的工作坊当中，总共有十几种不同职业身份的人：银行职员、空乘人员、厨师、会计、心理咨询师、老师和学生。我们互相触碰、感知和聆听，在一个完全由陌生人组成的空间里，完成从认识到连接的过程。我是一个民众戏剧导师，长年在各个地方、与各类人群一起用戏剧打开彼此、分享心灵。不同于传统中我们所理解的戏剧的概念，民众戏剧没有设定的剧本、没有精致的服装和道具，更没有所谓演技的要求。我们的故事来自于每个人的分享，也交由每个人去演绎和表达。如果说传统戏剧当中最重要的是无数次排练后的那个结果，那么民众戏剧的意义只体现在它的过程。我们通常以工作坊的方式来实现它，共同创建一个剧场空间，就像一个社会的缩影，但却打破了现实中的许多距离和冷漠，能够相互看见彼此，找到久违的关切，那原本是我们应该拥有的东西。
我曾经是一个新闻记者，在无数的新闻现场缕清事实、呈现真相，也看尽太多事件中个体的困顿与挣扎。每次报道之后，我就要立即投入下一个议题，分秒不能懈怠，即使上一场报道中那双受苦的眼睛还在你的身后凝视，但你无法回头。有时候深夜闭起眼睛，回想自己所做的工作，我写过新闻报道、得过新闻奖项，但它们都像冰块一样封存在那，而我曾经看见过的、感受过的、碰触过的那些温热的生命，他们的境遇没有丝毫的改变。我开始思考，如果文字并不能给这些被无力和恐惧填满的内心带来安慰的话，我还能做些什么。
一个机缘之下，我接触到民众戏剧，才知道艺术不是只能坐在那观看的，普通人也可以表达与呈现，自己生命当中的一切情绪与情感。当我欣喜于它的开放、包容与智慧，渴望运用它让更多的个体被看见并获得连接的时候，又担心自己起点太低、天资平庸，无法实现。我把这个担忧告诉我的导师，他看着我，只说了一句话：You learn by doing。意思是，没有谁是谁的老师，我们只有通过实践去进步和完善自己。Credit：TED X Pozijie
去年春天，我受邀在香港深水埗的一家老年社区带领工作坊。参与的老人都患有阿尔兹海默症，平均年龄在70岁以上，记忆减退、腿脚不便。我以为年龄和病症会影响他们的认知和参与，但没想到，在工作坊进行的过程中，所有的老人都开怀大笑，几乎能够享受每一个环节，也乐于分享自己的故事。他们的脸上皱纹满布，每次笑得起劲的时候就会褶皱更多，但我觉得美极了，那是不受时间与境遇限制的生命本身的美好。
在每一次的工作坊中，我们总是由打开身体开始，让僵硬的四肢回归到敏感与感知，在某些情绪的推动下身体会做出我们意想不到的动作和表达。当这些动作连贯起来的时候就好像舞蹈一样，很美、很流畅。我突然意识到，如果说戏剧还需要语言、人物关系和一定的框架要求，那么舞蹈作为人类最早诞生的艺术形式，全然的投入与静默，只用身体去做纯粹的表达，理应是每个人都应享有的权利。 我开始在草地上跳、在水泥地上跳，听风的伴奏、树叶婆娑的沙响，但你无法控制它们，只能去感受自然界的一切如何形成你的舞蹈。这个过程中所感受到的舒展、自由和愉悦让我愿意把它分享给更多的人。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去思考和探索，试图确定一种可以固定使用的方法。后来我发现，没有什么方法是可以确立下来一劳永逸的。因为人是流淌的，每个生命也都各自不同，适用于他的方式，并不一定适用于另一个。而我所能做的，就是静静地观察和感受每个人，鼓励他们敞开心灵，形成自己的动作。这种没有招式也没有任何技巧的舞蹈，我把它称为自由（生机）舞动。质疑之声随之而来，有人说“你说戏剧不需要基础我还能理解，但舞蹈就是由技巧组成的啊，怎么能没有技巧呢”？还有人说“你这跟瞎跳有什么区别”？上面这张照片是去年秋天山东潍坊乡村戏剧节，在一个叫牟家院的村子，我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创造的舞蹈。照片是由中国日报摄影记者武晓慧拍摄的，登载在2018年10月28日期的图片版。这完全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演出，我本来是打算带着村子里的大姐阿姨们跳舞的，心想她们常年劳作，应该很需要解放一下身体吧。结果去了以后大姐们都忙着收割作物，只有孩子们一直跟着我。当时距离寿光洪灾发生之后不久，寿光离这个村子也很近，大家都听说了这个事。我就问孩子，如果这个洪灾是发生在我们的村子，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去恢复原本的生活。有的说我们要去帮助老人、照顾好他们；有的说要把水一勺一勺给舀出去；有的说要摘菜做饭给村民吃；有的说要照顾小动物。我请她们把这些想法用身体去表达出来，于是慢慢就形成了一个舞蹈。她们自己起了名字，叫《幸福的村庄》。我们就在某天下午在村子里的一块晾晒玉米地，征得村民的同意，演出了这个作品。
演出完成之后，有个孩子跟我说，她觉得我的东西跟她们之前所有接触过的都不一样。我问她为什么，她说，以前也有类似这样的演出，但都有老师告诉她们应该做些什么，她们只要模仿和完成就好了。但这一次，所有的动作，是由她们自己创造的。孩子的评价比任何媒体的报道都更让我珍视，也比任何来自外界的褒贬，更让我确认我所做的事情的意义。今年我又回去看了他们。隔着大老远，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飞奔过来，孩子的成长很快、记忆往往是短暂的，但她们都记得我。我们找到一个以后就一起去村子里找下一个，最后在村尾很长的一个猪棚旁边找到了那个最小的孩子，她今年已经上小学了。她们都不知道我们的舞蹈被媒体报道了，于是我就带她们去看那张报纸。这是那个高高低低的小脑袋围在那，都在找自己的屁股在哪儿。然后我们又去了去年跳舞的那块玉米地。今年的节气早，玉米还没掰下来，场地还是空的。我们就又照了这张照片。
有时候觉得什么目标、理想、蓝图通通都不重要了，仅仅是看着她们，脸上开开心心的，愿意跟你分享她最爱吃的东西，轻轻碰你的脸，主动牵着你的手在村子里走，彼此的生命产生了那么一点点连接，就足够了。曾经有记者问过我，你的舞蹈到底是什么门类啊，总得有个风格吧？是芭蕾啊是民族啊还是现代啊。我被问到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，我就跟他说，嗯，是后现代（笑）。说实话我没想过关于名称和流派的问题，跟技术技巧相比，我更看重你在跳舞的时候，你是不是你自己。我们总是不断在向外界寻求能够支撑和摆放自己的招式和方法。我们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怀疑和恐惧，为了确保安全而一再重复固定的模式。后来我发现，那些积累形成的专业技术其实并不难实现。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，是真诚地表达自我。做新闻的时候我关心的是真相，那是一个永不变更的、客观固定的存在。而在艺术中，我发现真实是一个不断流动的没有固定模式的状态，需要我们打开内在的眼睛，觉察每一个当下，慢慢地看清自己偏激、惶恐甚至暴力的情绪，并且安静地凝视它们。艺术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，它只能帮助你一点点地看清自己。认识自己是一个不断更新、不断活化、不断推翻又不断重建的过程。只有绝对的真诚和始终的自省，才能真正持续地通往自由。
今年夏天，我收到一份邀约，在黄山脚下一个叫七约的有机农场，将要举办一场稻田艺术节，请我去做演出。这应该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舞台，群山环绕，镶嵌在稻田之中。在这个舞台上演出的话，就好像和周围的稻穗是连成一片的。我觉得这个事情太美好了，不忍独享，于是就在网上发布招募，看会不会有人感兴趣。结果不到三天全部招满，报名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专业舞者，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。有独立设计师、NGO工作者、大学老师、瓷砖销售员和建筑工地管理者。最远的从广东佛山和云南大理，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前来创作。我们在七约农场割稻、打谷、翻土、撒种，在这个过程当中创作了一个舞蹈，就叫《稻穗》。每一个舞者，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是第一次登台，甚至是第一次跳舞，我们用肢体去表达稻穗的生长、万物的韵律和对自然的敬畏。当它呈现的那一刻，我觉得它不像是一个演出，更像是一场可视的生命乐章。素人舞作《稻穗》演出照 摄影：沐恩
演出结束以后，有个观众走向我，对我说，她从来没有看过一场舞蹈看哭过。说完这句话，就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滚了下来。我不知如何安慰她，只好给了她一个拥抱，然后说，谢谢你。之后她就消失在了人群中，我们再没有交流过，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她，但她的话我永远记得。
我常常跟我的学生说，不必喊我老师，因为你们将要做的是向自然学习、向万物学习，回到自身、找到自己。我想如果不只我是如此，而是每一个人，都在尽力地打开自己、寻求彼此的连接，寻求内在完善的、独立的、丰富的自我，无论是戏剧或舞蹈或任何方式，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，就必定是美好的。
《稻穗》身体训练照 摄影：陆正旭
一周以前我收到一首诗，是这次《稻穗》演出的舞者写的。她来自湖南长沙。来黄山创作之前，她说自己遭遇了生命的低谷期，近乎抑郁。演出结束之后，她觉得生命的能量好像又重新回来。这首诗的名字叫《舞—致稻穗》，是为这个作品写的。表达了她在创作过程中内心的感受。
全文完
感谢TED X Pozijie团队的幕后工作与授权发布。
特别鸣谢章鱼、小林与凉意三位挚友的了解、扶助与支持。
TED X Pozijie官方荐语：
作为生命的表达，好的舞蹈就应该是鲜活的状态。最美的舞蹈，是一个人带着对自己的觉察和认识，充分地在他身处的环境里，打开自己，和周遭进行交流和对话，实现自我的探索和真实情感的表达。Myra曾经是一名新闻记者，用理性追索真相。如今从事艺术，又用感性追寻真实。作为民众戏剧导师，她带领耄耋老人、顽童稚子以戏剧打开自己、连接彼此；作为舞者，她创建了「生机舞动」的舞蹈理念，向普罗大众传递人皆可舞的理想，打破传统舞蹈形式的垄断，实现艺术对每个个体的滋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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